老王的好友老李得了一种病,他想来想去就是觉得自己正确。他见了人就说起二十年前他召开的一次会议,对这次会议后来有不同的看法。他见人就说:“那一年,在什么什么地方,那个会的方向是正确的嘛。”
听的人唯唯,因为听者根本就不知道那次会议,也对那次会议毫无兴趣。
老李的朋友老赵得肝病死了,老李也愤愤不平,他见了人就说:“从开头我就劝老赵不要动手术,要练气功,他就是不听,如果他听了我的正确的意见,他哪儿至于死呀!”
听的人唯唯,他们大多不认识老赵,不了解老赵的病情,也不明白老李何必对医学问题这样坚持己见。
每次吃饭他也表白自己的正确:“我本来主张在家里吃的。”他说,当他邀请旁人在馆子里吃饭的时候。“我本来主张出去吃的。”他说,当他的朋友在他家里用饭的时候。他的朋友很尴尬,因为一边吃请一边设想本来依老李的正确意见会吃成另外的样子,使他们觉得有点费劲。
每次看报,看到一篇刊出地位显赫的文章,他读完就会生气:“这个观点我早就讲过了嘛,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嘛。现在他们才认识到!”
甚至每次上完厕所他也痛心不止,他说:“怎么除了我别人硬是尿得不是地方,拉的屎撅也忽粗忽细,老是拉不正确!”
老李得了重病,忧心忡忡,几至于不治。老王去看他,给他送了一个匾:“你永远正确!”
老李看了匾,热泪盈眶,含笑而去。
老王刻了一枚闲章,上写四字:“一笑了之”。
老王到处题字,也是这四个字:“一笑了之”。
于是老王显得有点空灵超脱,仙风道骨。简单说,朋友们谈起老王来,都说:“嗯,这个老家伙有点道行啦。”
老李不服,便在一个有许多朋友在的场合,问老王说:“你到处鼓吹什么‘一笑了之’,可一说起老于来,你就说他怎样品质恶劣心术不正,你说他的样子像个狼,老等着吃人……这能算是‘一笑了之’吗?上次我去你家,你正为了看哪个频道的电视节目而与家人争得面红耳赤,这能算‘一笑了之’吗?还有一次我在东城大百货公司看到你在退换一台收录机,你对人家售货员历数你买的那件产品的毛病,这能算‘一笑了之’吗?呵,还有今年春节你请我们吃饭,结果鱼香肉丝里发现了苍蝇,你为此与服务员争吵起来,你又怎么‘一笑了之’了呢?”
老王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说得对。”然后回头做别的事情去了。
老王在一个场合受到一位大人物的接见,大人物见了老王非常高兴,亲切地拍着老王的肩膀说:“久违啦,老赵同志,你看我是太忙啦,我早就想与你好好聚一聚啦,这样吧,下个月我一定找你来吃个便饭。”
老王有点糊涂,他怎么成了老赵了呢?另外,他和大人物过去虽然有过一面之交,但并谈不上什么旧谊,大人物何必要与他“聚一聚”呢?是不是他老认错了人了呢?
底下的谈话证明,大人物不像是认错了人,大人物说的话完全符合老王的情况,只是大人物仍然老赵老赵地称呼着。老王蚊子般地嗫嚅着“我是老王”。大人物一直没听见,仍然兴致勃勃地与“老赵”谈着话。
老王很高兴,回去将受到接见的情况告诉了妻子,并且说他不久将被邀与大人物聚一聚,吃顿便饭。妻子也很高兴。
老王没有说自己被称作老赵的事情。他姓什么其实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姓氏说到底是人类自己给自己划地为牢制造出来的。而且他慢慢体会,大人物与他的谈话本来也就是既适合老王也适合老赵、老张、老李、老刘、老X的。
他等待着邀请,等了好几年,虽然至今没有被邀请,他仍然是高兴的。他想起来不免引以为荣。他时常对朋友说:“大人物真是平易近人呀,对人真是不错呀。他要找我一起吃个便饭呢。”
老王对朋友们的性格做了一个小测验:
他提出一个问题:“你怎样对待旁人欠你的钱?又怎么样对待你欠旁人的钱?二者对于你的影响有什么区别?”
老李说:“我欠旁人的钱我常常忘记,别人欠我的钱我时时盘算着。”
老王说:“你是一个利己主义和悲观主义者,你是一个潜在的癌症患者。”
老赵说:“我欠别人的钱我牢牢记着,尽早归还,别人欠我的钱,我常常忘掉。”
老王说:“你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面子主义者。你谨小慎微而又恪守义务。但你也可能是个真正的好人。”
老岳说:“我欠人家的也好,人家欠我的也好,我都常常忘掉。”
老王说:“你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你说不定能成仙得道,但也像是一个白痴。”
老聂说:“我欠旁人的也好,旁人欠我的也好,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老王说:“你是一个教条主义者,你这一辈子不会有大出息,也不会干出什么大的蠢事。”
老马说:“我这一辈子压根就没跟旁人借过钱,也从来不借钱给旁人。”
老王说:“对你,对你,我无可奉告。”
老王整理东西,他发现,他买的书中只有不到一半是浏览过的,只有十分之一是精读过的。然而,他还是不断地买着书。
岂止书呢,他又看自己的衣服,有些衣服长久不穿,已经发霉了,还有些箱子长年没打开过,里边到底有些什么衣服,他自己也忘记了。
还有些纪念品,买的时候很有兴趣,买回来三年了,连包都没有打开过。
自从有了冰箱以来,储存的食物愈来愈多,被忘记的储存也是愈来愈多,就是说糟蹋得愈来愈多了。
他承认自己的生活水准确实提高了。
他感到添置一些东西的主要作用不在使用而在于得到时占有时的那一瞬间的快乐。
(摘自《小说界》2000年第1期)